後梵谷

2015 年 9 月 28 日

看「梵谷大展」札記

陳錦芳,1990年夏

這次參觀梵谷大展, 我隨身帶有兩冊梵谷的書信集。一是Irving Stone編撰的「親愛的戴奧」(Dear Theo), 一九三七年元月六日出版, 袖珍本, 480頁。另外是Mark Roskill編的「梵谷書信集」(The Letter of Vincent van Gogh ), 344頁。

梵谷美術館我先後進去看了四次, 而在Kruller-Muller美術館的梵谷素描展我也去看了兩次。有了書簡集的閱讀, 在「觀畫」之外有「觀人」的補充而覺得對這位在苦難中產生傑作的大師有較完整的把握。畫是人的產品, 不將作品跟作者聯繫起來的觀賞研究是不完整的, 片面而主觀的, 尤其梵谷的作品跟他的生活, 他當時的思想、心境及哲學有密切的關係。在書信中他常談及他當時的作品跟他的生活、他的動機、他對要畫的對象之感動、他對要從事把握征服之題材的觀察。他常在心中侃侃細述他的所見所感, 以色、以線條、以形狀描寫他要畫, 或畫好的景色、人物等。他給他弟弟戴奧的信無形中就是他心思的記錄。他是孤獨的靈魂, 在幾乎絕對的孤獨中, 在炙熱的創作之孤獨中, 幸虧有能夠了解他---世上唯一能了解他又給他支持的胞弟可以剖心對談, 可以抒懷, 可以寄情, 終於這些書信一筆一筆刻繪出梵谷自己的形像, 他靈魂的新像, 他藝術的內貌。

不讀他的信, 不看他的傳記, 怎能深深體會他的作品? 一些我們嘆為觀止的傑作, 他自己, 梵谷他自己卻一直在奮鬥, 在苦鬥, 在絕望、失志、潦倒中拼命又拼命地---如何說呢? 畫, 不只是畫, 而是像跟病魔苦鬥、纏鬥一樣完成過來的; 那不是為快樂而畫, 不是為展覽而畫, 不是為出售而畫(他一生希望有人買他的作品以減少他對弟弟的依靠, 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失望而絕望, 而連想都不敢去想, 不去想了), 而是他除了作畫之外生命對他是沒有意義, 沒有任何值得留戀的地方: 畫畫對於他變成了生存的唯一理由。看他的信, 他事事不如意, 沒錢, 沒愛, 沒友, 疲勞, 病擊(attack), 作品無人瞭解, 賣不出去, 沒有被人認為「正業」的職業, 家庭溫暖談不上, 孤獨之極, 潦倒之極, 而作畫是他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他的快樂來自接近大自然, 在書信中他常提到出去散步時看到自然的景色, 描寫那鄉間田園之美、之靜、之平凡卻慰人心靈的大自然, 一草一木, 樹葉的顏色, 森林的態貌, 太陽的溫熱, 近水, 遠山, 浮雲的變化, 以及茅舍, 還有工作中農夫農婦的姿態(從中他看到神聖的莊嚴的平凡)。這種種是他感情之所寄, 畫筆之所向, 心靈之所抒放的地方。他崇拜米列, 他喜愛大地, 他視與大地為友的農夫最值得畫, 而大自然是他的上帝, 那教堂之外的實在的上帝, 熱烘烘的上帝, 使萬物茁長, 五榖豐收的上帝, 那偉大的太陽, 那光芒萬丈的太陽, 那生命之源的太陽, 乃使他背起畫架到田園間專心一致地作畫的太陽, 也是使他頭昏目暗而倒地的大太陽, 那法國南部阿爾魯的太陽, 聖德美的太陽, 那生之神也是死之神的太陽!

而這些心中之語, 靈魂之言, 梵谷都一一傾訴了出來, 不, 是自言之紀錄, 是借給他弟弟書信之便的心靈之傾瀉。如果不這樣, 恐怕他心理的壓力, 那痛苦中孤獨積壓而成的雷電將使他更無以負荷而早日崩潰。

是的, 在他的書信中真正的梵谷塑形而彰顯, 那是要瞭解他、欣賞他的藝術不可或缺的資料。我這次來荷蘭, 不是來觀光旅遊, 而是來朝聖, 來學習, 來研究, 來向梵谷致敬, 並更深一層來瞭解他, 來受他的感動, 來接受他的啟示指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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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蘭是小國, 卻出大畫家」余光中教授如是說。的確不錯。當我想到荷蘭, 腦海裡湧出的除了風車及鬱金香外就是荷蘭大師的名畫, 林布蘭的, 斐玫的, 梵谷的, 蒙德里安的….等等。以其地方之小, 人口之寡來比, 荷蘭在其藝術成就的比重在西歐及全世界中可以說是相當大的。今年是梵谷之年, 也是荷蘭之年。今年梵谷為荷蘭吸引來了一百多萬的觀光旅客, 如果每一個人平均在荷蘭花費一千美元---最保守的數目---來計算, 梵谷單只這短短的四個月不到(三月三十日到七月二十九日)就替荷蘭賺了十億美元! 想到梵谷在生, 三餐不繼, 沒錢, 沒家, 沒有太太, 在極端的窮苦與孤獨中唯創作是他生存的理由和生活的動力。當時整個荷蘭除他弟弟外沒人支持他, 而他卻在短短的十年的藝術創作中為荷蘭及全人類留下了那筆豐厚的遺產, 真是一大諷刺, 也一大不平。

梵谷偉大, 但也虧了他弟弟戴奧, 否則他再偉大的才能, 也會為了現實的生活而么逝或改行。改行? 本來他就沒有任何「行業」的。他本想當傳教師, 他滿腔熱情和同情心, 想去向窮苦的人、勞苦的人傳道, 向礦工、農夫傳播福音, 都無法見容於穿著紳士, 滿口上帝, 隨口阿門的學院出身的傳教士。他會走上繪畫之路是什麼路都沒有了, 在別人成家立業之年他是無業遊民, 無法成家的苦修者, 他最後專心藝術, 因為那是自求而可以無外求的, 只要有飯吃就可以去畫畫, 不必要靠別人, 向別人交代的「職業」。藝術最後變成他生存的理由、安慰、和快樂。那是別種快樂、安慰、及生存的理由都喪失了之後的唯一生存之道、奉獻之道、求道之門。他把藝術當作天職(vocation), 也是在別種天職都向他關起門來之後; 如果他把繪畫當做他的職業(profession), 那也是他沒有其他任何職業可從事之後, 所以他不是從小就有「有志」於當畫家, 當藝術家, 當大藝術家, 而是所有的「家」都當不成了之後去當畫家的。「他是世界上最孤獨的靈魂之一」Irving Stone說。不錯, 藝術是他孤獨中唯一的伴侶, 這位伴侶他與他弟弟分享, 與他對話, 與他辯論, 與他生活, 與他共生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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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蘭今年夏天特別晴美, 連荷蘭人也覺得很特別, 真是老天爺作美, 使梵谷大展期間少有風雨晦日。五月我來時每天都溫熱, 這次我住了將近一個月, 除剛來時三天下雨外, 都是美好的晴天, 不熱, 微風習習, 日長, 晚上八點之後薄光盈池, 到十點才暗下來, 那段時間真是涼暢輕鬆的鐘點, 遊客群集的廣場上咖啡座滿是人; 而廣場上的臨時表演團圍觀的人潮爆出笑聲和掌聲; 那時光餐館內外擠滿了男女老少, 街上散步者悠閒的東張西望, 隨時可以停下來看熱鬧、觀光, 看也被看; 那是可以輕鬆、無所事事和散心的時候, 阿姆斯特丹就提供了最適切的氣氛和情調。

我總將安平和阿姆斯特丹聯想在一起。三個半世紀以前從阿姆斯特丹揚帆出去的帆船就停靠在安平, 也是三百多年前的水滂之市、運河之都、入陸之口, 也是討海為生, 靠海而活, 但人家卻發展成了歐洲重要都市, 今日更是觀光勝地和藝術之都。三百多年前建造的房子毗連成街, 保持的古色古香, 加上後來建造的宮殿教堂, 展開出歷史的繁榮勝處, 不但可以懷古, 其美更可勝收。可是我們的安平, 今日卻衰微破落, 古屋一間間頹倒而被淘汰, 舊街不復繁榮, 古蹟日益荒廢, 只剩下當年荷蘭人建造的堡壘述說著歷史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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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阿姆斯特丹不遠, 有個風車之鄉, 叫瞻丹(Zaandam), 是一百多年前印象派大師莫奈(Claude Monet)取景作畫的地方, 這位對光最感興趣的畫家到荷蘭畫水色天光與風車的地方。從中央車站(Central Station)坐火車約二十分鐘,六塊荷幣一張票到Kooz-Zaandijk 站下車, 通過地下道直走約十分鐘, 就可以看到在保持有十九世紀風味的小鎮之屋頂上巍然亭立, 偶而轉動的風車之林。

說風車之林也許過分, 不過在運河旁邊集而排列共有六座風車, 臨風轉動也相當可觀, 尤其河面廣闊, 從橋上一望無礙, 在水波及綠叢之上四座風車等距而立, 水天一色, 風車那十字形的巨擘隨時擺出不同的角度座標並隨風而轉, 的確相當富有情調。水鄉澤國的荷蘭就是水車和花聞名於世。花, 荷蘭是花國, 家家種花, 窗窗置花, 每個庭院就是花園, 蒲蒲簇簇, 各色各樣, 尤其春天四五月, 更是鬱金香之國; 同一品種, 同一顏色, 同一大小的花之排列成田成園成隊, 可排成國旗, 可排成色田, 抽象化的色田, 純然一色如軍隊, 軍樂隊, 著制服的啦啦隊之花田, 那純然不雜的同一顏色之不同顏色之排比配對, 真是可觀, 無比壯觀! 而與之同樣充滿荷蘭特色的是風車, 依然打著三世紀前之旗語的風車。

我立架作畫----奇怪, 一到這裡來我每幅畫的天空都混有紫色, 溫柔之光不亮不暗, 淡藍中有紫, 淺黃中也有紫, 充滿淡紫的天空裡四隻十字形的巨擘威揚著風車的古韻。漆得綠油油的木架上用茅草蓋覆成壁的六角形茅屋古色古香, 其轉軸下方寫著1655年, 算來這作風車已有三百三十五年的歷史。荷蘭是重歷史的國家, 阿姆斯特丹中央地帶及靠水的房子都有三百年的歷史。上次跟余光中教授坐遊艇逛運河時, 看到一座房子上寫1517年, 並倚老賣老地誇述其歷史於明顯的門戶上。

這風車之鄉也保持著一百多年前的風貌, 沒有高樓大廈, 街道和住家整齊而乾淨, 嬌小玲瓏, 刻意保持印象派時期的景觀特色。水天薄光相映, 同色卻不同調, 時時在變, 刻刻不同, 微妙之極, 卻非常柔和。當年莫奈在瞻丹相當一段期間, 喜歡得不忍離去, 有一系列的連作。這段期間的作品對他後來的作品影響很大, 可以說是他的光色之表現在這裡得到啟示而完成, 而使印象派更成為印象派。

在作畫的時候我想如果在台灣組旅行寫生團到國外, 則阿姆斯特丹及瞻丹是很好的目標, 可以畫上兩三禮拜或一個月的。這種集體國外寫生是值得提倡的。藝術家的旅行觀光該同時是研究之旅、創作之旅。這比一般趕集似的到處拍照「本人到此一遊」式的旅行更富意義。雖然我這次到阿姆斯特丹來展出的是「後梵谷系列」的新意象派作品, 但看到這舊港之美, 旖旎水鄉風車的綽約, 寫生之癢油然而生, 而有了旅遊的紀念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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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谷的時代是寫生的時代, 陽光底下野外寫生的時代。梵谷的藝業前後十年, 十年而有成。梵谷在其十年中從起步到結束可以說是整個生命的投入。工作, 工作, 一切都表現於工作。他不斷的練習, 習作之後再習作, 等到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才開始完成。所以他的作品每一件傑作之先都有習作。這次梵谷大展的展示選畫也是根據他這種作畫的態度而走的。在展覽會場的第一室還沒進展覽室前就在整片牆壁上面介紹這次展覽的一些選畫原則。其中第一條也是最重要的一條說, 梵谷將自己的作品分為「習作」(Study) 和「作品」(Oeuvre)。這次就是根據他認為是自己的「作品」, 尤其是重要的「作品」來選畫的, 無形中也就是梵谷為這次百年大展自己早就選好了作品, 如「向日葵」、「藝術家的臥室」、「夜咖啡館」、「黃色的屋子」、「聖.瑪麗的船」、「自畫像」(巴黎時期兩張, 聖.赫密時期兩張)、「唐吉爺爺」、「郵差畫像」、「搖籃者」、「絲衫」、「隆恩河的黃昏」、「吊橋」、「果園」、「農夫畫像」、「吉奴夫人」、「收割」、「星空之夜」, 以及奧斐時期的「嘉雪醫師」、「麥田」、「市政廳後院」; 而早期的則有「織布者」及「吃馬鈴薯者」等, 他自己認為是好的「作品」。

這次展覽可以看到梵谷在短短十年間由摸索而成熟, 由暗而亮, 由苦澀而壯麗, 由拘泥而豪放, 而入無人之境; 由習作而傑作連連; 真是滿眼的神品、絕品, 金碧輝煌, 寶玉滿堂。我有貴賓卡, 一有機會就進去看, 共看了四次, 也南下看了兩次的素描展。每次都逗留到不能再逗留, 疲倦得看不下去了才走。幾乎可以閉起眼睛來每一幅畫從第一室到最後一室都可以背出來的程度。這千載難逢的大展怎可輕易的錯過?! 我無啻於在這裡上了最寶貴最有收穫最重要的一課。對我從小就心儀的大師, 在這些一幅值幾千萬美元的名作之前飽餐細嚼, 研究品味, 真是人生一大快樂、一大幸福。就像貝多芬所說, 藝術家是壓榨自己釀製芬芳的瓊漿給世人享受的苦力, 梵谷也正是這樣, 在極端的窮苦疲憊孤獨絕望中迸裂了藝術的光輝火花照耀心靈, 那是神聖的奉獻。貝多芬是樂聖, 梵谷是畫聖, 我這次是來朝聖的, 那一百多萬的觀光旅客也是來朝聖的。這種錢花得有價值。這種心靈充實之旅、藝術之旅是值得提倡鼓勵的。我非常高興在會場裡遇到不少來自台灣的遊客, 尤其是帶著小孩出來參觀的家庭藝術之旅。